《诗酒趁年华—走吧张小砚》连载之每日一篇！

余戈

[13] 从135 块到摩托计划出笼

2009年8月2日 泸定

傍晚到达泸定，泸定是个干净的小县城。和内地的县城无多大区别，这边住的都是汉族。大伟要去看泸定桥，三人吃饱了一路闲逛而去。

看到有些自驾游的车停着，想想我们这样沿途搭班车旅行非常不方便，中途风景好，车也不停，一路跟赶集没啥区别。阿亮建议找自驾游的商量拼车，这样沿途可以自由一点。大伟要去看飞夺泸定桥的桥，我们就去找游客模样的搭讪，问车上有无空位。问了几拨游客，都很戒备，连走哪条路都不肯告诉我们，好像透露了这个秘密，晚上我们就会将那条路偷走一样。问了几轮，热脸贴个冷屁股，相当无趣。

正好大伟来找我们，咋咋呼呼跑过来，没头没脑喊了句：“快去看泸定桥！”

我一愣，问：“什么个情况？桥咋了？”汶川的彻底关大桥坍塌，给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大伟懊恼地说：“售票的下班了，现在去不用买票了。ma的，我刚买了门票，他们就把窗口拉下来下班了。”我和阿亮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泸定桥啊泸定桥！小学课本里的桥。站在上面使劲地跳了跳，当时有一种冲动，特想打电话给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告诉他我此刻站在泸定桥上，旋即又觉得自己特神经。

第二天去了海螺沟。海螺沟不得不提，是我一路旅行中的败笔，门票135 块，花掉一大笔银子，还没什么可看的。冰川脏不拉叽的，比起后来西藏途中看到的各色冰川，海螺沟可以说得上丑陋。尤其爬到山上还得买索道的票，也就是说不继续花钱，我们看不到真正的冰川？太欺骗了。一路走过来，花了银子去瞻仰的景点，性价比都实在太cao蛋。但也正是这次，改变了我对旅行的态度。再也不逢景点必买门票凑热闹，生怕遗漏了什么……从正经游客蜕变成疯狂的流浪人正是从海螺沟开始萌芽，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上山途中认识了一个朋友，樊江勇。他喜欢骑单车旅行，闲谈中提醒了我们，可以买单车骑到西藏去，既能锻炼身体，又可免去搭车的不自由。

晚上回到泸定，立即在小酒馆召开大家开会，讨论关于买车去旅行的可行性，极力鼓

动大家凑钱买车去旅行。因为，有车就不用起早赶班车了，我太热爱睡懒觉了，不让我睡懒觉我会仇视社会的。

不过，关于单车，我和阿亮都否定了，此去数千公里，许多海拔过四五千米的山要翻，这太吓人了，连我这么淡定的人都觉得疯狂，等不到西藏就给晒成一块烟熏猪肉了……阿亮也不同意骑自行车，他说那玩意骑久了，前列腺要发炎。

我提议买辆农用三轮车，晚上可睡车厢看星星，又浪漫又能省掉住旅馆的钱。不仅载人还可拉货一路跑运输跑到西藏去，说不定还能赚钱呢。一车数用，性价比相当高。到西藏不需要了，再转手卖给藏人。大家都觉得这个建议靠谱。正好饭馆老板有辆农用三轮车停在门口。我死乞白赖求老板让我们试一下。可惜阿亮失手，将车开翻沟里去了，对农用车丧失信心。阿亮说这玩意试过不太好控制，听说去西藏的路不是很好走，整这玩意恐怕有点危险。我们无奈放弃了这个伟大的计划。

我们讨论的太热烈了，旁边喝酒的两藏民也作为列席代表，参与了我们的谈话，一藏民大叔建议我们买摩托车，速度快又方便，价格还比农用三轮车便宜。他说：“我们，藏族！”拍了拍胸膛，很有气势的那种：“去哪里，过去是骑马，现在都是骑摩托。藏区，最最好的就是摩托车！汽车，好多地方去不了！”他那么言辞凿凿，我们被征服了。这个提案获得一致通过。

想起一路看到藏人骑摩托极拉风，我要求摩托车上一定要装音箱，一路飙歌，飙到拉萨去。

决定一下，大家都轻松了，在小酒馆敞开了喝酒，一边幻想着摩托骑士的风范，互相怂恿得热血沸腾。恨不能连夜去敲开车行老板的门去买摩托车。真的，如果买到了，我们一定会星夜上路。

呜呜呜，号角在心中吹响……这、次、第，怎一个酷字了得……

正是这坨价值135元的冰川刺激出摩托计划诞生。

余戈

[14] 能相信陌生人吗？

2009年8月3日 泸定—康定—新都桥

我们热血沸腾地准备摩托车旅行计划，大伟却提出他要回去了。阿亮悄悄叫我挽留大伟，我不肯。我向来一不劝酒，二对人事不喜挽留。既然去意已定，好朋友就以酒肉相送吧。三人半夜冒雨爬起来去找烧烤档喝酒。一通海喝，直到天光微明。大伟醉意醺然。说了很多真诚的话，也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

路上的伙伴分离总是令人惆怅。虽然后来一路总是要经历离别，唯独这次特别遗憾，大伟千里来相会，本是开心的事，然而短短数日就决定离去。从红原出来四人，只剩我和阿亮了。

第二天大伟走后，我和阿亮更加坚定买摩托车去旅行的念头。到康定就分头行动，他去找车行，我去找网吧上网，查查去西藏咋走，将沿途加油站信息抄在日记本上。想起阿亮说海拔表很贵，要180 块。又顺手在本子上画了一幅沿途山垭口的海拔表。两小时后，阿亮来网吧找我，说没找到摩托车行。决定往下一站走，去新都桥买摩托车。

康定这么大的地方竟然没有摩托车行实在奇怪，怀疑阿亮没找对地方。等车的时候，看到藏人骑摩托，上去拦下来问车在哪里买的，那家伙得知我要买摩托车，就大力推销他那辆旧车。想5000 块钱卖给我。我说不要，他还一个劲追问为什么，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为什么要买？我看起来比你傻吗？这么破的车还想卖5000 块！”围观的藏人哄笑起来。这家伙也嘿嘿乐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瞧不起地问我会不会骑摩托车。哼，不会我也说会啊，你以为就你会啊？他们又一阵哄笑，不知这有什么可乐的。这么稍稍交涉，围观的藏人就达十数人。阿亮一看，钻进人群扯起我就走。

手绘川藏沿线海拔表。这些海拔线曲折得很神经，走着走着人也容易发神经。

新都桥的车费要40 元，我上前讲价30 元，几个司机都不肯拉，还嘲笑我小气。后来终于找到一辆车讲好票价30 元，大概是黑车，那个藏族司机鬼鬼祟祟地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说再等几个人，要过半个小时才走。我们就在路边等。等着等着不耐烦起来，跟人打听路况，说折多山在修路，那段路特别烂，担心天黑前到不了，索性站到大街上去喊车。

在街上大喊“新都桥、新都桥”，马上就有个藏人来问我：“去新都桥吗？”我高兴地说：“去啊，你有车吗？”那人一愣，说：“你没有车吗？”我反应过来了，嘿嘿笑说：“有啊，一会儿就到，再叫两个人就走。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扎西尼玛，我冲他笑笑，主动握手介绍自己：“我叫小砚，扎西，我们一起来喊人吧，凑足人我们就可以走了。”扎西尼玛就跟着我在街上分头大喊：“新都桥、新都桥。” 又喊了两个人来，我一看都有五个人了，立即给司机打电话，叫他走，他还磨蹭，说再等一会儿等多几个人。没办法，只好和扎西尼玛坦白，我其实也没车，是别人的车，司机现在不肯走，这辆车跟我说的是30 块钱去新都桥。我们现在有五个人了，不如重新找辆车。带扎西尼玛去找别的车谈判，很快就又找了辆车上路。

扎西尼玛是新都桥本地人，车上我热情分饼干给他吃，如此相谈起来，他听说我们来旅游，就邀请我们去他朋友家玩，他说：“你们肯定会喜欢的，那是真正的藏族人生活。”

问阿亮去不去，阿亮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决定吧”。

回头我就问：“扎西，我可以相信你吗？”他很坦然地说：“当然！”我就对扎西说：“好，我们跟你去。”

过折多山的时候，天渐渐黑了起来，开始下雨，路烂得很。很庆幸没有在康定买到摩托车，不然这段路折腾死了。

到新都桥已经晚上八点，雨仍然在下。和扎西尼玛下了车，有两辆摩托车来接，是扎西尼玛的朋友，夜雨中看不清楚脸，只觉身材高大，头发很长蓬松搭在脑袋上。问扎西尼玛朋友家在何处，他伸手朝前方一指，说：不远，就在前面。

我和阿亮就上了车。藏人骑车很狂野，这样的烂泥地，扎西带我和阿亮两个人都能飙50 码。扎西尼玛的朋友两个人共骑一辆摩托，在前面带路。两辆摩托车在雨里狂奔，渐渐出了镇子，雨水和风使劲地往脖子里灌，又冷又饿。四周一片漆黑，渐渐感觉开始上山，车在夜雨的山路上狂飙，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路都没有人说话。我有点惊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轻率了点，就这样上了一个陌生藏人的车，去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回头看了看阿亮，虽然看不清楚彼此的脸，但他明白我的意思，在后面紧紧抱了我一下。心一横，决定也不问扎西，究竟带我们去哪里，反正来都来了，何必做小家子气。在车上曾仔细观察过扎西的眼睛，他不像恶人。倒是他的那个朋友，看起来不像好人。或许并不客观，是这样的荒山雨夜让我神经过敏了。

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车慢下来了，扎西尼玛说到了。我赶紧问这是什么地方，扎西说东俄洛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唧唧歪歪了。

一楼是住牲口的，浓重的臭味。上了楼，二楼才是住人的。扎西的朋友把我们带到二楼厨房去坐下。（后来接触藏家多了，才知道他们日常在家最多的时间就待在伙房里，在这里吃饭、闲谈，做活计，也是日常会客的地方。）一支昏暗的节能灯，暗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伙房中间就是炉子，我们团团围着炉子坐下。索郎扎西一家坐在对面，七口人，七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们，虽然我知道藏人看人就是这样的习惯，但是犹如被七头牦牛这样不眨眼地瞪着，还是让人发毛，脊梁骨冒寒意。

朝窗外看看，四周没有一丝灯火，这是个村庄吗？好像没有人家一样。这夜雨荒山之中，在这陌生的藏人家里，语言又不通，心里忐忑不安。

他们一家人都不会说汉话，由扎西尼玛做翻译，介绍他的朋友叫索朗扎西。灯光下，重新审视了扎西尼玛的朋友索朗扎西，每次我看他，他的眼神就会有些游离，和之前认识的藏人不太一样，不过这人不像有歹意的人。将他的家族成员一一审视之后，我渐渐开始放松。和扎西东扯西拉，问长问短，他的汉语说得不太好，尾音上飘，每一句都像是一个问句形式，又并不需要回答。

晚饭是面皮子，咸肉和土豆一起煮的面片，闻起来很香。每人一大碗，那碗有幼儿洗脸盆那么大，扎西他们在碗里放大量的味精和酱油，劝我们也加些调料，我拒绝了，他很遗憾，说你这样吃，没有味道。

索郎扎西的老婆给我们盛上汤面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就退到暗处，盘腿坐在泥巴地上吃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妥，但是这帮男人都泰然自若，我也不好多话。

屋内，稀里哗啦地吃面皮子，屋外，稀里哗啦地下着大雨。大家都不说话。

吃完饭，轻声和阿亮商量，去小店买点东西来，今天来得匆忙，没带任何礼物，多有打扰人家，心里不安。

问扎西这附近可有小店。另外，我也想搞清楚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家。扎西说小店有，但是早就关门了。我坚持要买东西，扎西带阿亮下去了。不多一会儿，阿亮抱了一箱啤酒和一些零食上来。于是围着火炉开始喝酒，几瓶酒下肚，语言虽然仍不通，但是气氛熟络不少。索郎扎西和他弟弟桑迪多吉不怎么会说汉话，都是我们和扎西尼玛在聊，扎西尼玛告诉我桑迪过年的时候结婚。我随口问了句他多大了，扎西说他18 岁了。桑迪知道我们在说他，羞涩冲我们一笑。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小就结婚？扎西说这边这么大基本都结婚了，女孩子15 岁就出嫁了。

我问扎西尼玛结婚了没有，他说还没结婚。看他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了，怎么还没结婚？他有点难以说出口的样子。

九点半的时候，索郎扎西他们一家就开始轮流打哈欠，平**们八点多就睡觉了，今天算是很晚了。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然而还要泪眼迷离地瞪着我们看，真执着啊！从这一家开始，我能习惯这样直不愣瞪的目光了，并且也学会了这种直视不躲藏的眼神。

索郎扎西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睡觉！”声音很响，吓我一跳，还有，他说的竟然是汉语。然后他率领家人从伙房鱼贯而出，再鱼贯上床。我看到他们只把鞋子脱了，就直接钻进被窝了。他们不洗，自然也不会考虑到我们洗不洗的问题。我们就入乡随俗了，啥也别洗了。

扎西尼玛指了指外面客厅的两个像长椅又像床的铺位，说：“你们可以睡这里”。然后他也进房去了。

剩我和阿亮两个人了，环顾四周，觉得非常新鲜，又有点滑稽，也有担心之后的放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扮鬼脸傻笑一通。我问他，在路上是不是很担心，他说是。我也说自己很担心，在摩托车上也怀疑自己的决定轻率。阿亮说我怎么能直接问人家可不可以信任他，那种问法挺傻的。也许吧，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将我的信任交给了他。我相信相信的力量。

在路上，能信任陌生人吗？

我们郑重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不过，没结果。这一路没亲戚，也没朋友，遇见的肯定全是陌生人。旅途就是去往未知，人和事都不可预见。能不能相信陌生人？让我们在后来的旅途中碰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有许多惊喜，当然也有灾难。

一早，终于还是被那可疑的窸窸窣窣声惊醒了，虽然一夜我都听到这个声音，但是实在太困倦，醒不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双小豆子一样的眼睛也正看着我，我一个激灵，腾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是一只老鼠，它倒比我镇定得多，看来它在这家生活得很和谐，慢慢地从我枕边往脚头爬去。我拎起被子一阵狂抖，它才迈着细碎的步子去了阿亮的床上。我倒下又睡。

早上，索郎扎西率领家人从床上爬起来，鱼贯进入伙房，还是按照昨夜的座位秩序，他们继续打量我和阿亮。我们已经坦然。早上吃青稞面烙的饼子，还有酥油茶，很香。愉快早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索郎扎西大概是觉得有必要问候一下客人，他突然停下来，问阿亮：“你洗脸了吗？”阿亮一愣，疑惑地望着索朗扎西。我知道他肯定是想，难道这里还有洗脸这个程序吗？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但是看到我笑也都笑了起来。只有索郎扎西一个人瞪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大家，不太确定要不要笑。

雨后东俄洛乡的早晨，像新洗出来的照片一样清新。

余戈

[15] 高尔寺山上的扎西先生

2009年8月4日 高尔寺山

扎西尼玛要带我们去高尔寺山上他们家牧场玩。高山上有两个海子，这么这么大，他比划着，太阳出来的时候，哦呀，那是美得很地很！禁不住他热情相邀，我们立即又心动了。他说山上冷得很，建议我们都穿上藏袍。这个家伙力大无穷，帮我系腰带的时候用力一勒，我顿时两眼翻白要断气，一口气梗住话都说不出来，用力拍打他的胳膊示意他住手。缓过来，我气愤地说：“啊呀，你个蛮牛，我差点活生生被你勒死！”扎西尼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带上青稞面的饼子用毛巾包住捆在腰间，借了索朗扎西的摩托车上路。一路上山，又开始下雨，扎西说是西藏的雨季到了，天天要落雨了。我使劲将自己缩在扎西和阿亮中间。扎西的技术很棒，带我和阿亮在一路的水坑之间，蹦达着往山上开。海拔越来越高，车的动力够呛，发动机发出难听的声音，轰轰低吼好像在骂人。

越往上走越冷，到高尔寺山垭口停车休息。几个藏人在山顶卖虫草，脸冻成猪肝色，跟扎西都认识，围过来打招呼，友好地问我们好玩吗？好奇地伸手摸摸我的藏袍，又拽拽我的衣带，我拍开他们的手，摇摇头说：“不好玩。马上就要——冷死！”他们哈哈大笑，安慰我过一会儿就会出太阳，往那边山顶上去就可以看到山顶的海子，美得很！

那边的山顶就是扎西家的牧场，更高更冷，笼罩在雨水与雾气之中。

从高尔寺山往那边山骑就没有路了，扎西在草坡上往上走之字路线，下雨的草坡滑得很，车头摆来摆去，惊险万分。他得意回头问我怕不怕？我老实地说：“怕，扎西你可千万别把我掉山下去了。那可真的会摔死的！”他像个侠客一样纵声大笑。

终于到了他家帐篷。他父母亲在山上放牧，见我们来很热情，马上往火塘里添加干牛粪，煮酥油茶。倒茶的时候，扎西的父亲从黑暗中掏出几个碗，我顿时警惕起来，那碗……递给我的碗，碗沿上有一抹可疑的黄糊糊。我看到了，扎西的父亲也看到了，并且好心地替我用手擦掉了，他的手刚刚还在抓干牛粪。啥也别说了，顺从地起身，双手接过茶，一边心里记着擦掉的那个地方，留心着。

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下肚，我觉得又回到了人间，思绪才稍稍活泛一点，之前我的肉体和灵魂全部被冻住了，木讷得很。开始和扎西一家东扯西拉，问牛问羊问天气问虫草。扎西耐心地一一回答。拿出虫草给我看，说挖虫草时，挖到一棵，就在旁边找，一定还有另一棵，它们都成双成对的。记住位置，第二年5 月那里还会长出虫草来。扎西心中有缜密的虫草生长地图。

非常好奇，它们怎么还会在同一个地方生长，就算菌子的种子在那里，怎么恰好那里还有两条虫等它们寄生啊？难道这也是一种缘分？

虫遇见草，算是缘分的一种，叫虫草。

因为下雨，帐篷顶上的开口没有撑开，帐篷里烟散不出去，我们围着火塘眼泪汪汪地聊着天。

扎西说起少年事。16岁的扎西乃新都桥小混混，一次酒后失手杀人，不仅家产赔尽一空，人也判刑入狱，前年因表现好提前出来。进去时青葱年少，出来已至中年，所以至今尚未结婚。出来后，扎西四处奔跑做生意，上海、广州都跑去卖虫草藏药，三年间白手起家，在新都桥买地盖房，现又准备再买地盖旅馆。打算赚够了钱，安顿好父母，就离开新都桥，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他说：“昨晚你问我，我没有说，但我们是好朋友，想想，还是给你说了。好朋友就要真心对待，希望你不要看不起。”

我点头，说：“扎西，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认识的是今天的扎西，是我的朋友。以后不要再提看不看得起的话。”

他也点头，神色坦然，没有不信任，也不再提起。抽出腰间康巴刀给我看，我赞好刀，他却神色黯然，说刀是不吉祥之物。

我听说康巴人风俗，遇见心爱女子，有缔结婚约之意，便将佩刀相送。女子若接受此刀，意味着终身不得反悔。我问扎西是否风俗如此，他默然点头，说是。他阿爸突然插嘴说：“上次，扎西把佩刀卖给了一个旅游人。”

扎西顿时尴尬。我们大笑起来。扎西解释说，藏族人都有两把刀子，不一样的。这把刀子是要一直留着，将来送给心爱的女子。

雨一直不停，扎西很遗憾我们看不到高山上的海子，但是等待时间过长，下山要天黑了。阿亮帮老阿妈打酥油，干活很勤快，还学着挤牛奶，母牛被他挤得很难受。老阿**眼神看着阿亮十分喜欢，虽然不懂藏语，也相处融洽。临别，老阿妈送出很远，嘱咐我们要再来玩，拉萨下来再到山上来住一段时间。

虽然此行并没有看到海子，但感受到了藏族朋友的情意。

要是扎西家有个妹妹的话，阿亮这样的表现估计可以联姻了。

下山时，发现扎西挂空档狂飙，阿亮大力拍他，要他挂档位，这路弯道又陡又急，一边就是万丈深渊，遇到状况，这车速根本煞不住。他毫不在意，说挂档费油，还说他们下山都是空档。

雨越下越大，扎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魂不附体，但又觉得相当刺激。摩托车的音响淋雨不响，我怂恿扎西唱歌。这个酷酷的驾驶员，一边载着两个人在雨里狂飙下山，一边扯着喉咙娱乐乘客，他唱：梅朵娜姆，啦啦，梅朵娜姆，啦啦啦啦，梅朵娜姆，哦，梅朵娜姆……单调循环，很难听，但是精神可嘉，气氛很刺激，有一种黑色幽默。

临分别，扎西摘下手上佛珠送给我。说是当地最大的活佛送给他的。保佑我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叮嘱我不要遗失了，以后如果再见面，看到我手上的珠子还在，就说明我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

扎西，我没有忘记你。可是佛珠被我弄丢了。

那是很久以后了，有次跳到拉萨河游泳遇到暗流，差点淹死，挣扎呛水中佛珠脱腕而去。

扎西，我想，也许真的是那串佛珠为我挡了灾难呢！

高尔寺山上的扎西先生。

余戈

[16] 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

2009 年8 月5 日 雅江县城

雅江，藏语名“亚曲喀”，即“河口”之意，系雅砻江重要渡口之一。

过雅江大桥即到县城，小城陡峭，依山临江，分上街和下街两条街，中间一曲折石台阶小巷承接，名梯子巷。步行绕城一周大约二十五分钟，不如汉地一个小镇大小。

县城没有车行，阿亮步行去4 公里外小镇买摩托车。我购置路上所需物品，防水背包、手套护膝、雨衣等，又折到药店买了些常备药品。准备完毕，又去买围巾，县城商品非常贫乏，尽满城找不到一条合适的围巾，便去藏族裁缝店找布料，裁了一块藏蓝碎花的麻布，裁缝店老板忙碌不得空，我借她的缝纫机拷边续接缝成围巾。

忙完，天光还早，就在雅江县城溜达。正是卖菌子时节，满街都是背背筐的康巴汉子穿梭其中。康巴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帅哥指数远高于其他地区，在此地闲逛，心情海拔自然飙升。

一康巴汉子刚卖完菌子，背着空背筐往回走，穿一件赭石颜色的藏袍，袖子松松垮垮扎在腰间，斜斜别一把康巴刀，拎了瓶啤酒，边走边喝，施施然行走，长发披肩微卷，眉目俊朗。我无所事事地跟在他后面。过杂货店时他给自己买了双解放胶鞋，和一副纱线手套，随意地扔进背筐。我也跟进去买了瓶胶水，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胶水。大概海拔太高，智商明显有点下降。

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招呼，翻看他的背筐，藏语虽听不懂，大概也能猜出，约莫是卖了多少菌子，价格若干。经过地摊时，他蹲下，将背筐放一边，仔细挑选女子用的塑料发夹，镶嵌着假水钻的和粉红塑料珠的两种，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两种都买来，小心地包好塞进怀里。又去看藏饰店看银饰，挑选镶嵌红珊瑚的银耳环，巨大的藏式耳环，我在车上见藏族女子戴这种，要用红线缠住挂在耳轮上。那男子挑选耳环时，很干脆，大概是早前就来看好的，待卖了菌子就前来买起。看店家包耳环时，他面上禁不住要微笑的神情，让我这个旁观的人都能感觉到爱恋一个人的欢喜。他是想起心里爱恋的女子，带耳环的美丽。

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男孩子，他说街口小店看中一个棕色软皮小书包，他每天经过都要去看一眼，看看包还在不在，想等发了薪水就去为我买来。后来那个包被人买走了。他很遗憾。而我想起来，没有遗憾，只有美好。虽然时隔多年，在这陌生的街头，我想着想着，也禁不住要微笑。

八点多，阿亮打电话来叫我下楼，一看新车已经骑回来。音响也已装好，阿亮连比画带笑说挑摩托车经过，又说音响是特地回来去卖音箱的店子里又加装了两个高音喇叭在前面，后面装的是低音炮。两用的，可插卡，也可接我的ipod。衷心赞他能干，这些事情我万万不能做到的，这方面我相当白痴。阿亮憨厚地笑，也确实神情得意。我告诉他，也有礼物给他，拿出缝好的围巾，他很惊喜，没想到我还会缝纫，夸我文武双全。我告诉他不仅如此，我还留意了藏人围头巾的方式，教他如何围住头脸，只露出双眼，这样围戴非常帅气，骑车时又能防风遮阳。亲手帮他围好，他欣喜地照照观后镜，得意得很。酷得像个恐怖分子。

阿亮示意我上车要带我去兜风。说自己下午在车行老板的指导下，找了个坝子练了半天车了。那个藏族老板生怕阿亮不买车，承诺一定将阿亮教会才收钱。

跳上车，发现阿亮还细心地加装了后脚蹬，这样后面坐车的人不至于太累。将音响打开试听，一路放藏歌，开车在雅江城里兜了几圈，非常垮气拉风。觉得还不尽兴，又去雅江边狂飙一通。这音响效果比我们一路听藏人摩托车上的都要好。我提议为庆祝新车和音响，停车买酒，找地方喝几杯。

在小店拎了几瓶酒和零食，骑车到江边。在悬崖边，席地而坐，喝酒聊天。

月光皎洁，从山顶上升起来。山峦如墨，幻影曈曈，雅江河水在月色下，如白练相映，奔腾去远方。那是我们来的地方，明天，我们将沿着河水一直向上，去往未知的远方。将会是一段怎样的旅行呢？心中激情满满。

一边喝酒，一边给阿亮讲故事，讲很早之前看过的《革命前夕的摩托日记》。

“这并不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而是两个人生命的一部分——在那些时刻，他们为了共同的希望和梦想，在他们的旅途中奋勇前行……”起身，满含激情给阿亮朗诵这部电影的片头字幕：“这部电影与红色无关，与信仰无关，是旅途，是奋进的青春。一段旅程影响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后来影响了世界！我总觉得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去环游世界的梦想，但是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如果不想让自己成为那种老了以后没有回忆，生活乏味的人，就要有梦想！”

“人生很短，不要有回望时的残酷！你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你将梦想改变的东西？你将梦想生活的世界？”说到激动处，转身用力拍了一下摩托，大声道：“哥们！你会发现，生活，他**是个奇迹！”

阿亮热血沸腾，眼睛发亮。腾地站起来，将手上的酒瓶用力甩到江里，大声说：“砚台，上车！我现在就想上路。”

将音乐放到最大声，我们在山路上盘旋，在烂路上颠簸蹦跳，迎风向前，机车轰鸣，冲破月光。

车灯照耀下，山路蜿蜒如时光隧道，山月紧紧相随……

快快快，我们迫不及待要上路，前方，犹如聂鲁达诗歌一般美好！

出发啦，不要问路向何方。迎风向前，是唯一的方向！